1979年時,我作了一個重要的決定:親自到柬埔寨採訪戰亂的時局。我之所以這樣做,有下列的理由:
越南與柬埔寨在1975年獲得“解放”,成為共產國家;尤其是北越一舉拿下南越,統一全國,正是百廢待興,為何會“兄弟鬩牆”呢?又為何更在1979年初大舉入侵柬埔寨,推翻波爾博特的共產政權?
越共扶起一個親越的邢秦粦傀儡政權后,柬埔寨已是國不成國,哀鴻遍野,難民無數,這又是為什么呢?
究竟柬埔寨人民是不喜歡越共多過柬共,還是討厭柬共多過越共?柬埔寨的人民為何會落得有家歸不得的慘境?還有越共為何要仇視華人,大舉驅逐華人,它本來不是與中共“同志加兄弟”嗎?
雖然在1975年后,我已開始收集印支資料,而且密切關注越柬關係的惡化,並寫了許多的評論文章,但畢竟是紙上談兵,未真正感受到戰爭帶來什么樣的苦難,因此柬埔寨之行就顯得更迫切的了。
另外一個重要的因素是在越共侵佔柬埔寨的數個月,竟出現數十萬的難民麕集在柬泰邊境,生活苦不堪言。泰國面對突如其來的壓力,倍感吃力,只好尋求國際援助。檳城人民的俠義與古道熱腸的精神油然而生竟實際行動起來,紛紛捐款和義賣或義舉之類的將所籌得的款項交給報館。
《星檳日報》于是又反過來推動檳州人民發揮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未想這個運動竟然形成排山倒海而來的壯舉,我們的報社每天都收到不少的義款。
正由于熱心不減,我們覺得有責任把真相告訴讀者。在與董事總經理胡榆芳討論后,我挑選記者魏邦富(副採訪主任)與我同行,主要也是因為他的攝影技術相當老練,我需要一位能捕捉珍貴鏡頭的同事,以讓“圖片”向讀者“說話”。這時是1979年的12月,也即是越南侵占柬埔寨十個月之后,但戰火炮聲不斷,此時波爾博特已轉入森林打游擊戰,還有西哈努克親王(原柬埔寨國家元首,于1970年被美國推翻,但1975年柬共上台后,他又回不了國,只好在北京發號施令)的游擊隊,另有反越的自由高棉的游擊隊等等。總之柬埔寨已變成“人間地獄”,“烽火連天”。
在臨行前,我希望報館為我們購買意外保險,竟沒有一家保險公司肯接受。魏邦富問我怎么辦?我說算了,生死有命,不要再猶疑了。
我依然記得我們是在12月3日啟程的,由《星檳日報》駐曼谷記者鍾開基(他后來擔任《亞洲周刊》的特派員,已故)接頭,幫我們在泰國打點,以便通過泰境進入柬境。
抵達曼谷的第二天,我直撲泰國國務院(首相署),我的目的是要採訪當時的國務院長(首相)克良薩,想知道他此刻在想著什么?泰國會安全嗎?可是沒有預約,我們只好在首相署範圍內靜候。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于等到克良薩在接待到訪的中國公安代表團(由副部長呂劍光率領)后,在他離開辦公室時把他攔住,說我來自馬來西亞,希望能訪問他關于越南侵柬的立場與態度,他停了下來回答我的問題。一時間曼谷各報社的記者和電視台蜂湧而上,把我們圍在其中。因為這樣,泰國電視台晚上播出我的訪問的片斷。
我的問題是他的立場是什么?他說東合的一致立場是越南即刻撤兵,而此議案也獲得聯合國通過。
我再問他能否預見越南何時會撤兵?他說不知道,因為即使是他的太太,他也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他打趣地說,這個問題,你去問范文同(越南總理)吧!
他又說,泰國是個愛好和平的國家,不喜歡戰爭,也不要干預別人,但也不要別人破壞我們的和平。
我們的訪談大概20分鐘左右,圍繞在東南亞局勢,馬泰關係,泰柬和泰越關係以及美國的保護等等。
我較后也告訴克良薩,馬來西亞的人民很同情柬埔寨的難民,義款活動方興未艾。他表示衷心的感謝,並說,我們正需要國際的援助,有50萬難民在泰柬邊境生活,我們實在吃不消。我說較后我們的報社會把義款送來,以協助柬難民。
第三天,我們就在泰方發出的通行證下,進入柬埔寨境內。泰軍方告訴我們,一旦離開泰境,他們就不負責我們的安全,提醒我們小心以對。果然我們進入柬境內,偶爾也會聽到槍炮聲。我們進入一個“自由高棉”的營地,那里有游擊隊在巡邏。我看見有整十餘廿人圍在一個草棚開會,一見有陌生人到,便自動散去。我相信這里頭有中國的軍事顧問,因為華人可以一眼認出。在“戰士”引導下,我們訪問了“自由高棉”的“統帥”英沙干。他向我表達抗越的決心,但也坦承戰鬥力量有限。主力部隊應是波爾博特的游擊隊,雖然他不認同柬共,而是傾向支持西哈努克親王,不過在此時此時,他唯有與各方勢力聯手抗越。
我們巡視了他的營寨,一切十分簡陋,但支持者倒不少。我看不到他的戰鬥配備,可我看到他們戰鬥的勇氣和信念。而這正是戰鬥的最寶貴的精神。沒有鬥爭的信心,就不能有戰鬥的力量。
后來,我們再深入到西哈努克的其中一個營地,那里的衛生設備奇差。我親眼目睹有一隻烤熟的雞竟沾滿蒼蠅。他們不怕照吃,我則有些反胃。戰爭簡直使人“饑不擇食”。當然我們不敢食用他們的食物,幸好我們都各自帶來白水和乾糧,不然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在營寨中,有一個奇特的現象:有幾個人圍繞著我們問我們有泰幣嗎?他們有黃金賣給我們。我那時沒有做生意,也沒人告訴我泰幣可流通,便向他們說抱歉。有一位年輕人(大學生)小聲問我,他有勞力士錶,問我要不要買,由我開價即可?我說沒有足夠的泰幣只有零用錢。
我們幾個人在后來談起這件事時,不禁啞然失笑,如果我們有生意頭腦,就可以進行收購黃金。但我們沒有這樣做,我們不會發戰爭財,更認為發難民財是不道德的,因此我們空手離開營地。我曾問他們,把這些黃金賣去那里,他們說在邊境遇上泰國商人就有市場,他們換成泰幣后,便可以在邊境換成糧食。
不看你不相信,我們在下來的日子又去幾個難民營參觀,他們住的蓬帳簡直是在酷熱的天氣下生活。人失去一切的尊嚴,他們集中在一起,形同集中營的“犯人”。什么矜持和衛生,簡直遠離他們而去。其中有一些華人難民向我們訴苦,他們說在金邊的時候,有房產有地產也有生意,當戰爭降臨時,他們只顧逃難,什么都沒有了,有的是一些黃金,又要私藏得妥當,否則又會引來覬覦而失竊。
來到難民營,你會突然發現為什么前人要說:“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這句話的含義。這個時候,你也會覺得和平是最珍貴的,一個動亂的國家和地區,首當其沖的就是平民百姓。柬埔寨的悲劇讓我們看到什么是“人間地獄”。
許多年以后,回想昔日的“兵荒馬亂”的柬埔寨,你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侵略戰爭是十分殘忍的暴行,人神共憤,天理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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