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榮富
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
摘要
本文主要是回顧和評述1998年之後的台灣客家話研究的情況,除了前言和結語之外,全文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份以「各客家方言的語料蒐集」和「理論的應用」等兩個角度,逐一討論數十篇1998年之後出現的碩博士論文。第二部分以兩個研究個案來連接台灣客家話的研究和國際語言學界主流的議題:語言的普遍性和語言個別的獨立性。第三部分介紹一些本文提出的問題及思考之後,可以更進一步瞭解語言學和台灣客家話研究有關的書籍。然後就未來可以再繼續深入研究的議題,做了簡要的討論。既然客家話是個活生生的語言,對於客家話的研究必須具備相當的語言學基礎,才能掌握基本的分析理論及應用技巧。
關鍵字:客家話,語言學理論,衍生語言學,社會層次結構,自主音韻理論,傳統聲韻學
Hakka, Linguistic theories, Generative Grammar, Social stratification, Autosegmental Phonology, traditional Chinese phonology
一、前言
目前台灣境內的客家話研究,在量上已經很可觀,尤其是近幾年來隨著台灣語言或文學系所的成立,吸引了許多客籍學者從事客家話的研究。兼以客家委員會的大力補助,成果很可觀。然而,以過去七年(1998年之後)的研究總量來做回顧,總覺得總量是無可挑剔了,但是品質方面卻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主要的原因應該是投入客家話研究的年輕學者,多為中文系背景出身,雖然進了台灣語言研究所之後,接受了或多或少的現代語言學理論,然而要能嫻熟地運用這些理論,並深入地探究客家話在語音、語法、語用方面的學術議題,還有一大段的路要走。
關鍵字:客家話,語言學理論,衍生語言學,社會層次結構,自主音韻理論,傳統聲韻學
Hakka, Linguistic theories, Generative Grammar, Social stratification, Autosegmental Phonology, traditional Chinese phonology
一、前言
目前台灣境內的客家話研究,在量上已經很可觀,尤其是近幾年來隨著台灣語言或文學系所的成立,吸引了許多客籍學者從事客家話的研究。兼以客家委員會的大力補助,成果很可觀。然而,以過去七年(1998年之後)的研究總量來做回顧,總覺得總量是無可挑剔了,但是品質方面卻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主要的原因應該是投入客家話研究的年輕學者,多為中文系背景出身,雖然進了台灣語言研究所之後,接受了或多或少的現代語言學理論,然而要能嫻熟地運用這些理論,並深入地探究客家話在語音、語法、語用方面的學術議題,還有一大段的路要走。
本文於是首先為1998年之後的碩博士論文做了總評,初衷無非是透過這些研究成果,一方面讓我們瞭解過去學者們的焦點及用力之所在,一方面從這些研究的優缺點之中,作為自己入門客家研究的殷鑑,才能為日後的研究剔除不必要的困擾。這裡的評論,純粹是以論文的書寫格式、研究方法、思考組織及學術眼光和分析能力為著眼點,並沒有涉及個人的喜惡或對於某些方言的偏見。客家話的研究,整體而言還在很稚嫩的階段,如果能時時有良善周延的批評,督促或鞭策客家話研究者,才會是整個客家話研究領域的福氣。
文獻回顧之後,接著是兩個研究個案,引點客家話研究往語言學的思考主流方向邁進:語言的普遍性及個別語言的獨立性。客家話的研究,一如其他領域的客家研究,必然要有紮實的理論為背景,良好或現代的分析架構為經緯,我們的研究才會引起相關領域的注意,也因此會使客家話的研究為成學術研究的一個點。如此持續的努力,積點成線,積線成面,終於織構自己的典範(paradigm)。
個案討論之後是一些延伸書籍的介紹,最後才是結論。
二、文獻回顧
如果把早期巴塞爾教會(The Basel Missionary Society)對於客家聖經的翻譯(1860)及客語拼音的分析和註解(1865)視為客家話研究的開始,則客家研究顯然已經超過了一百多年。[1]關於客家話百年來的研究,迄今做得最完整的回顧及評論,應該是鍾榮富1998年刊於《漢學研究通訊》的「客家話研究的過去與未來發展」一文。後來該文收入了鍾榮富2004成為該書的第三章,此後只要是論及客家話的研究歷史或文獻者,大多根據該文為基礎,進而拓延或增加日後比較新的相關文獻(如謝留文 2003, 溫昌衍 2006)。因此,目前想瞭解過去有客家話的開始,以至於成為學術研究的對象或科目,或者有關客家話研究的背景及沿革等等主題,還是應該回頭去查閱那篇論文。
鍾榮富1998遠從巴塞爾教會的德國籍牧師李利基(Rev. Rudolph Lechler)的團隊在1879所編寫的《啟蒙淺學》(First Book of Reading)g及黃釗的《石窟一徵》(1863)及以降到楊時逢 1957,從Schaank 1879到Hashimoto 1973等,無論是語料之記錄,客語教學課文及辭典之編撰,研究客家話的方法及成長階段,都有很扼要及精闢的分析。在此,我們只想就1998年以後,對於台灣客家話研究的文獻做討論,並且將從(a)各個客家話的語料蒐集及音韻,(b)理論架構內的分析等兩個角度來討論這七年來的客家研究,進而從這些研究文獻之中指出那些尚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的課題。
所謂「各個客家話的語料蒐集及音韻分析」的角度,指的是近年來由於台灣語言研究所及客家文化研究所紛紛創立之後,在傳統語言學研究的陣營內所做的一些研究成果。大體上而言,這些研究應該說只是各個方言的語料蒐集,因此只可說是田野調查的初步發現,日後還有需要更進一步的分析和整理,以便在更寬闊的視野之中,更瞭解客家話多元變化的的起源或因素。有個很好的比喻,這些語料的蒐集正如農人辛勤耕耘而獲得的蔬菜和果類,而將來經過嚴謹的理論分析探討之後的成果,才是餐廳之中桌上端出來的各種菜餚。菜餚要做得好,固然需要食材的品質和多樣,然而更重要的還是廚師精巧的手藝和長久累積的火侯經驗,客家諺語所謂「燒柴靠火色,經驗自己測」,表示廚師寶貴的還是不可言傳的技藝。
近年來的碩博士論文,無論是在客家或多元的風貌或材料挖掘之上,均有很長足的進步。經過這些年輕人的執著及走入田野之後,我們終於發現了台灣客家話的多元種類,例如海陸(陳子祺 2001),永定客家話(李厚忠2003),饒平(徐貴榮 2002,2005),詔安(陳秀琪 2000),五華(長樂)(彭盛星,2004),東勢(江俊龍 1996;江敏華 1998;江俊龍 2003),卓蘭客家話(徐瑞珠 2005),佳冬客家話(賴淑芬 2004),豐順(溫秀雯 2003;賴文英 2004)等等,這些田野調查報告為客家話的多樣性帶來了曙光,充分表現了各地客家人都經過了相同艱困的逃難或遷徙,告別原鄉,入居台灣。過去,在台灣的許多街道上,可以找到大江南北的地名與食物佳餚,一時也為單調的教科書上的戰亂分離給了顯明的註腳。研究客家話的人也一直懷有好奇,以為世界上有幾種客家話,台灣就應該有幾種。如今這些碩士論文終於印證了台灣客家話的豐姿和多變。
雖然這些碩士論文的描述主體很明確多樣,在寫作和呈現方面卻似乎不及內容的多樣性,特別是在分析和解釋之上,這些論文逐漸落入了一個固定的窠臼,逐漸在體式格例之上成為一成不變的模式,例如先是說明某個地方的地理位置(第一章),然後是聲母(第二章)、韻母(第三章)、聲調的共時性描述(synchronic description)(第四章)[2],接著是古今音的對比和討論(第五章),最後是很無力的結論(第六章):把前面所述及的聲韻調及古今音比對的結果做總結,匆匆忙忙做個了結,使這些新語言的描述成為一個沒有明確的結論或者是帶來了許多語言學上的問題。而且,由於苗栗四縣客家話的早期研究,許多其他方言的出現都以苗栗四縣客家話為比較的基準或中心,至於為何要如此做,為何要以苗栗四縣客家話做為比較的標的,卻始終無人說出所以然。就學術而言,更少論文提及寫作的動機和背景介紹,所做的文獻分析大都只是列舉式的流水帳,缺乏深入的內省或有創見的批評或推論,這不能不說是這些客家話研究帶來的致命傷。[3]
有些論文則從某個語音或語法焦點為主題,做比較方面的探討,例如邱仲森. 2006比較了台灣苗栗與廣東興寧客家話的研究,也是從聲韻調的比對入門,從古今音的現代演變結果為鵠的,在寫作和思考方面與前面的語音敘述相差不大。黃雯君 2005比較了台灣四縣客家話和海陸客家話,這兩個客家方言是目前台灣的最大宗,而兩者的聲韻調都有很大的差別,對於許多講者而言,並無法相互瞭解,但是兩者的差異性卻又如此的有規律(參見鍾榮富 2006),然而黃文還是囿於過去研究方法上的限制,無法提出語言內在演變及機制,使這些比較只有在語音表面上的差異,無法帶給非語言學研究者一些值得思考的創見。例如兩種客家話的陰陽入正好在音值上彼此互換:四縣的陰入「識」和海陸的陽入「食」現在的讀音相同。為何會如此?又如「飢餓」四縣用「肚飢」(tu ki)而海陸用「肚枵」[tu jiau]這種詞彙時差異,也應該可以從文化或周邊語言之不同來解釋或說明,可惜黃文都沒有就這些問題做深入的探討。邱湘雲 2006則比較了海陸客家話及閩南話在詞彙及語音上的差別。海陸客家話和閩南話的確有很多相似之處,然而過去均有了「參照四縣客家話」的先入為主之見,咸以為海陸之與閩南相似者,都屬於借自閩南話或者是受閩南語影響而來的結果。其實,值得更深一層思考的應該是:由於閩南話被學界視為比《切韻》系統還古的語音,如果海陸客家話與閩南語有若干相似之處,並不一定要和四縣客做類推的基礎,反而可能是海陸還是保存了古語古音,而四縣客則因受其他山區住民的語言影響而有了若干的變化。[4]
再則,兩個語言的比較,也不能至靠表面語音的差異進行比較,因為從Lado 1957之後,西方淵源流長的對比分析(contrastive analysis)理論,經過了幾十年的辯論和答辯之中,駸駸然已經建構了一套細膩精緻的理論。在台灣,曹逢甫 1993也已經就這個理論的歷史源流及其在漢語或英語學習上的的應用及討論,做了很完整的討論和分析,因此台灣的學生想要瞭解對比分析的理論和觀念及其應用並不太困難。然則,這些從事客家兩個方言對比的論文,都不提對比分析的理論,也不參考有關對比分析的任何文獻,顯然他們的方法多半還是停留在土法煉鋼的思維模式,這是讀過這些論文之後,最覺得應該要思考的問題。
簡而言之,以「各個客家話的語料蒐集及音韻分析」為立論根基的客家話研究,在量上已經有了很長足的進步,但在呈現及研究方法上,顯然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當然,這並不是全然否定了這些碩士論文的價值,而是提醒未來做相似研究的研究生,能多讀一些語言學理論的文獻或論文,以增廣視野,提升分析能力及磨練批評論述的功夫。
第二個評述近幾年客家研究文獻的角度是基於近代語言學理論的架構而做的客家話分析。所謂「近代語言學」並非全然以衍生語法(Generative Grammar)的理論為本,也參考了功能語法(Functional Grammar),認知語法(Cognitive Grammar)的理論,及應用語用學(Pragmatics)或篇章語言分析(Discourse Analysis)的架構。不過,很遺憾的是能以理論架構為分析基礎的研究,在過去幾年還很少出現在碩士論文之間,僅有的是梁秋文2005是以聲學(acoustics)的模式分析了美濃客家的聲母及韻母。這篇論文雖然在分析上還無法展現自己的看法,但是在前人的理念及發現之上,以客家話為印證材料,卻是很明顯地走出了一大步。
過去,我們的客家研究文獻,提到客家的前元音[ö],都認為[ö]和[i]雖同為前高元音,卻有不同的音值,前者舌尖位於上下齒咬合處,舌尖的作用很明顯。另外,[ö]很難單獨發音,更難掌握其單獨出現時的實際音值與發音部位,因為[ö]只出現在舌尖絲音[ts], [tsh], [s]之後,很顯然是由於唸[ts], [tsh], [s]時,舌尖仍然不離開上下齒咬合之處,只因氣流的持續延長而自然形成的元音。比較之下,唸[i]時舌尖跟著舌位向前平置,與[ö]的唸法大大不同。 有許多文獻竟把[ö]看成舌面元音。於是爭論不一,如今透過聲學的分析,把10位男發音人的[ö]的第一和第二共振峰(formant)抓出來:[5](為了方便,也取其他五個母音的共振峰來做比較)
(2)10位男性發音人的母音F1及F2的平均值
有了這樣明確的聲學圖示來描述客家母音的位置,遠遠比文字的描述還要讓我們能掌握每個母音之間的舌位關係。至於是否為舌面音,則比需要和有舌面與非舌面音有對比的國語做比較,依據謝國平 1980的實驗分析,所謂舌面元音和非舌面元音,其實其發音本質並沒有太大的差異,只是和元音之前的輔音有關:如果輔音是捲舌的舌面音,則其後的元音自然會有捲舌的色彩;如果其前的輔音為非捲舌的齒音,如客家話的[ts], [tsh], [s],其元音也很自然不會有捲舌的色彩,不能稱為舌面元音。
另一冊很令人振奮的碩士論文是鍾麗美 2005,以William Labov所創用的社會語言學理論為基礎,主張語言的改變和社會階層(social stratification)有關,並採用聲譜分析(sound spectrographic analysis)做細膩的比較。該論文以屏東的內埔地區的客家話為主,每個村莊找取12 位發音人,其中老(年紀60歲以上),中(年紀在40-59之間),青(年紀40和30之間),少(30 歲以下)各3位,然後採用鍾榮富2004所發現語音規律為工具,測驗這些規律在各個年齡層的音變差異。例如客家話有個「唇音異化規律」:如果韻尾是唇音,則聲母不能再是唇音。因此,客家話不允許(3b) 任何音節存在,原因是因為他們都違反了唇音異化的規律:
(3) a. fam 犯 b. *fim/p c. *pVm/p
fap 法 *fem/p
*vam/p
*vim/p
*vem/p
但是(3a)也違反了唇音異化,因為[f]廣義上也是個唇音。[7]鍾麗美的研究結果是:在各個年齡層之間,對於唇音異化的表現不同。越是年紀大的客家人,越保存[fam]及[fap]的讀音,越是年輕的小孩,越會把[fam]和[fap]分別唸成[fan]和[fat],底下是各個年齡層對於「犯」[fam]讀音改變的交叉統計分佈圖:
(4)語音「fam」的變體分布圖
前面的分佈圖顯示:在老年階段念[fam]的有100%,但是在青年階段,只有剩下50%的人保存[fam]的念法,而到了少年階段,只剩5%念[fam]了。另方面,老年層把「犯」[fam]唸成[fan]的人很少,但是年齡越下降,念[fan]的人越來越多。由此可證明:唇音異化式個正在發展的語音規律,50年之後,將會越來越多人把[fam]讀成[fan]。這個發現其實在語言學和社會學上都有很重要的啟示:語音是會改變的,有些規律的形成是在不知不覺之間,而且語言的使用和年齡分佈的確有深厚的關係。[8]
fap 法 *fem/p
*vam/p
*vim/p
*vem/p
但是(3a)也違反了唇音異化,因為[f]廣義上也是個唇音。[7]鍾麗美的研究結果是:在各個年齡層之間,對於唇音異化的表現不同。越是年紀大的客家人,越保存[fam]及[fap]的讀音,越是年輕的小孩,越會把[fam]和[fap]分別唸成[fan]和[fat],底下是各個年齡層對於「犯」[fam]讀音改變的交叉統計分佈圖:
(4)語音「fam」的變體分布圖
前面的分佈圖顯示:在老年階段念[fam]的有100%,但是在青年階段,只有剩下50%的人保存[fam]的念法,而到了少年階段,只剩5%念[fam]了。另方面,老年層把「犯」[fam]唸成[fan]的人很少,但是年齡越下降,念[fan]的人越來越多。由此可證明:唇音異化式個正在發展的語音規律,50年之後,將會越來越多人把[fam]讀成[fan]。這個發現其實在語言學和社會學上都有很重要的啟示:語音是會改變的,有些規律的形成是在不知不覺之間,而且語言的使用和年齡分佈的確有深厚的關係。[8]
除了碩士論文之外,也有幾篇零星的論文,從認知的角度去探討客家話的量詞,其中貢獻最卓著的是戴浩一 2001,2006,以認知心理學中的原型範疇化理論 (Prototype Theory of Categorization) 以及文化經驗範疇化理論 (Experiential Theory of Categorization)為基礎,採取誘發式分類詞產生實驗的研究方法,蒐集四縣客語分類詞「尾」的使用語料,藉以建立其在客家方言的範疇結構。例如「魚」是以「尾」[mi]為量詞,但是同樣在水裡生活的「青蛙」[ha ma]卻不用「尾」而用「隻」[tsat]為量詞。[9]顯然客家人在心理認知上,有些是以某種樣貌為原型,有些則以習性為原型。這種以認知心理為切入研究的方法在客家話以至於漢語方言的研究裡,頗有另闢蹊徑的啟示,更能為我們對於語言和認知心裡之間的關係多了一層瞭解,將會是語言學研究方面很有意義的方向。
再則,近年來(1999以還),賴惠玲從語意學、語法化、語意及語法的互動等等層面來詮釋客家話動詞「分[bun]」」、「佬[lau]」、「到[do]」及客家話重複動詞結構,是很花心血在把客家話的研究帶入語言學理論的著述,但是這些論著背後的理論並不為台灣研究客家話的學子所熟悉,且賴惠玲的論文大都以英文書寫,以致於她的發現和看法在台灣的客家話研究領域裡面影響非常有限,但是她的研究卻在語義改變及語法化研究上,反而成為許多台灣學生必讀的參考論文,可見這些論文的品質本身卻不容置疑,只是目前客家話的研究者,還太保守,還太著重在古今音的比對之上。由於賴文所涉及的理論,很難用很短的篇幅來介紹,因此我們僅在此提出簡略的介紹,供有意研究客家語意或語用之間關係的年輕學者,能去參閱這些寶貴的文獻。
此外,應用句法、音韻理論、言談分析、語言習得等等理論來解析客家話的研究之著作並不多見,顯示這方面的研究還值得未來更多心力的投入與關注。羅肇錦1998年之後比較關心宏觀的(macro)的客家課題,例如以客家話的語詞、聲調等等的演變類型之與少數民族如壯語、畲語等等相似,懷疑客家話少數的語音演變之例外,極可能是由於客家和少數民族接觸而來。[10]論及台灣內部客家話的發展,則傾向四海客家話的融合。[11]鍾榮富2004集客家語音、音韻、構詞及句法為對象,語料遍及台灣現有的客家話種類,包括四縣、海陸、詔安、東勢、饒平及少見的長樂客家話,並從這些客家話類別的語音差異及音韻變化的相似性與否,來逐一比對各種客家話的內在及外在差異,是很具綜合觀點的論著。在觀點及論述方面,特別強調同一方言的內部差異,尤其是積極建構南部四縣客家話的獨立性,異於過去一向把「苗栗四縣」看成所有四縣客家話的代表的觀點,在語言內部的差別方面,頗具微觀(micro)的研究觀點。但由於分析方法介於理論與傳統之間,而且偏向共時音韻(synchronic phonology),鮮少觸及歷時(diachronic)或歷史(historical)的討論,雖然使用中文來寫作,並無法引起中文背景的年輕學者太多的關注,這由前一部份所討論的碩士論文,很少引用該著作可以看出來。從另一方面來思考,會發現年輕學者比較關注格式化的傳統論文的寫作,這應該是當前客家話研究方面很值得我們關心的議題。
迄至目前為止,我們簡略地回顧台灣學術界在1988年以後所做的客家話研究,我們從「各客家話語料的調查與蒐集」以及「研究方法與當代語言學理論之應用」兩個觀點切入,對於七年來台灣客家話的研究做了鳥瞰式討論。初步的結論為:(a)由於年輕學者的投入田野調查,使台灣各個客家話類別更加多元。(b)可惜這些語料的分析及討論過於格式化,尤其在寫作及組織上,更為明顯。(c)以現代語言學理論為基礎的研究還需要更多的人力投入。
三、語言的普遍性及獨立性
自從喬姆斯基(Noam Chomsky)的衍生語法以來,語言學研究的首要目標定位於:追求並尋找出語言的普遍性(linguistic universal)或獨立性(language specific characteristics)。正如醫學的研究,我們除了希望能尋找出人類的共同結構之外,也不排除個人特殊的體質。在這個理念之下,客家話要走上學術的主流,引起研究者的注意,並把客家話列為值得研究的語言,我們很難自免於現代語言學理論的衝激和洗禮。後面我將以兩個研究案例,來說明客家話在語言的普遍性及獨立性方面所能引起的啟示及重要性。
首先看看後面的語料:[12]
關於(5)的語料,有幾點說明。首先,我們發現:只有在〔a〕結尾的詞語裡,才可以聽到真正的詞綴(尾)-e31 /-i31的本音,如(5i),其他只要詞語含有韻尾,則該韻尾均會延展(spread)到後綴-e3 /-i31之音節上,變成後綴音節的聲母。對於這種韻尾延展的現象,坊間的客家話研究相關文獻中,有各種不同的稱呼,例如羅肇錦1984稱韻尾同化,而民間學者廖金明2005則將之稱為「轉音」,意思是說:詞綴或名詞詞尾要依據前一音節的不同尾音而「轉」唸各種不同形式。其實,我們認為這種詞尾聲母依據前一音節之韻尾而不同的現象,只是因為圖6的韻尾展延(coda spreading)規律下的產物:
(6)韻尾延展
以文字來表示,「韻尾延展」是說:零聲母的詞綴會從前一音節的韻尾中,延展而成為詞綴的聲母。有了這個規律,我們很能掌握(5)中的音變情形,只要前一音節的韻尾是-m(如5a),則名詞詞綴的音節必然也會以[m]做為聲母。如果前一音節的韻尾是-i(如5g),則詞綴的聲母也一定會是滑音〔y〕。自從Chomsky 1957 以來,語言學家莫不希望把看得到的錯綜複雜的表面現象,經過抽絲剝繭之後,能獲得一些簡單扼要的規律,做為詮釋我們從小在極少數的語言刺激之下,也能習得(acquire)變化無端的語言現象。因此,我們面對(5)的語料,只須理出(6)一個簡易的規律,即可解釋(5)所有的分布和現象。
再則,這種韻尾展延也不只出現在名詞詞尾,在其他零聲母綴詞之中,也有同樣的運作結果。例如:客家話的名詞詞綴雖然只有-i31 ¤-e31之分,但是客家話的形容詞詞綴卻都是-e51,如:
(7)
如果我們有了「韻尾展延」的概念之後,所有綴詞音節會從前一音節的韻尾延而取得聲母的現象,就不須要個案逐一處理,而是把這些具有共同音韻特性的現象,歸類成為通則(general rules),這正是人文科學研究的目標,也是我們足以解釋為何客家的小孩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大概5-7歲),即可學會所有客家話音變規律的最佳方案。
客家話還有一個具有韻尾展延現象的句型,很值得注意,因為這也是南北客家話區別之所在。[13]原來北部客家話在「V 在 ______ (處所)」的句型中,「在」可以是「在」(tsHoi 33),也可以是竚(tu 33)或「到」(to 55),例如黃子堯的詩「土地公」中有一句:「小小的土地公/企到山頂上」,這種句型在南部的客家話是不能接受的,因為相同的句型在南部客家話中必須用「V + a + 在 ___ (處所)」的句型來表示,例如:
(8)
a. 阿明坐啊在凳子上。 (阿明坐在凳子上。)
b. 阿明企啊在河壩唇。 (阿明坐在河川旁邊。)
c. 阿明介屋子買啊在屏東。(阿明的房子買在屏東。阿明在屏東買房子)
我們要注意的是:在南部客家話的「V + a + 在 ___ (處所)」的句型中,「a」是個綴詞,一種用法上類似Click的綴詞,絕對不能缺少,但是在語音上,即必須有韻尾延展的規律,因此前面(8 a-c)中劃線部分的「a」在讀音上分別為:
(9)
a. tsHo33 a51 (坐啊)
b. kHi33 ya51 (企啊)
c. mai33 ya51 (買啊)
由「韻尾延展」我們可以推知,其他有-m、-n、-N結尾的動詞在「a」之前時,「a」的聲母自然會和前一動詞的韻尾相同:
(10)
a. 秧子 tiam51 ma51在田上。 (把秧苗種在田裡。 「tiam」是「種」的意思)
b. 花裝(tsHoN33)Na51在壁上。 (把花裝在牆壁上)
c. 阿明扴棍子插 tsHap3 pa51在車子上。(阿明把棍子插在車子裡)
d. 阿明扴手伸(tsun33)na51在窗子外面。(阿明把手伸到窗子外面)
這種「V + a + 在 ___ (處所)」的句型,和客家話「一…就….」的句型一樣,也是用___a51:
(11)
a. 門一打a 開來,蚊子就飛入來。
b. 看(kHan51)na去,阿明sa51(竟)看到佢公。(一看出去,阿明竟然看到了祖父。)
總言之,客家話有許多語助詞正好是零聲母的音節,也正好都具有「韻尾延展」的共通性。因此,我們認為再也不必有「轉音」之類的念頭,否則會把一些很有規律的語音現象說成極具複雜難懂的棘手問題,而事實上這些表面上極富變化的綴詞音節,都是由於「韻尾延展」的結果。
「韻尾延展」不但在客家話有[14],台灣閩南話也有(見Chung 1996),例如閩南話的「柑仔」本來是[kam a]但讀成[kam ma]。國語也有「韻尾延展」(參見鍾榮富 1990),例如「他走路好慢啊!」中的「慢啊」要讀成[man na]。「韻尾延展」也出現來英語裡(Kenstowicz 1994),不過一般稱為「連音」(linking),如thank you要讀成[TQN kiu]]。在法語裡,「韻尾延展」稱為liaison「連音」(Kisseberth and Kenstowicz 1979),如petite homme要唸成[p«dIdm]。此外,在非洲也有許多語言有類似的規律(參見Madeason 1984),可見「韻尾延展」是個很有普遍的規律。
另一個例子則要說明台灣客家話的獨特性,例如台灣南部客家話的[ian]韻母中的母音,徘徊在[a]和[e]之間,而且變化的條件受到聲母的影響,有些客家話只有在舌根音[k, kh, N]及喉音[h]之後才會把[a]變成[e],例如大美濃地區及高樹、長治地區/ ian /讀成〔ien〕,但是/ iat /在[k, kh, h]之後[iat],其他地方念[iet]。
一般而言,聲母會引起韻母內部的母音變化的,都因為母音和聲母結合而成的音節,例如英語的nation中的-tion讀成[Si«n],變化的是聲母[t]。又如加拿大英語的[au] 母音會變成[Au],如果後面接的是無聲子音的話,例如about讀成[«bAut],而墨西哥話中的母音會在前後子音均為無聲之時,變成無聲母音,如[kAta@](你去洗澡)中的[A]代表無聲母音。這些聲母和母音之間的相互影響都基於前後並列的關係。但是,客家話之韻母[ian]卻在介音[i]相隔之下,受到聲母類別的影響,這在語言現象之中並不常見,所以應該是語言的特殊獨立的現象,很值得注意。
前面兩個研究案例,說明了客家話在音韻內涵之間,還有許多尚未發現的特性,值得未來更進一步的探討。同時,這兩個簡單的案例也說明了兩件事:(a)語言學理論並不可怕,只要能花點心思,多看點書,多吸收外界的理論,才能有效地處理紛紜錯紊的語料,並且在各個表面上並不一致的語言現象上尋找出很有規律的分析方向。(b)客家話或者漢語之研究,絕不能獨立於世界各種理論之中,否則會只是孤芳自賞的成果。當然,我們並不需要閉著眼睛一直跟隨理論更迭的風尚,也不能以自己的語料,一味地去削足適履,硬套某個理論,然而多看和保持獨自的看法,才會是研究語言學的長久之路。
另外,語言學的研究也要隨時利用現代科技,增進我們對於語言研究的深度。例如我們前面所提到的客家話之[ian]韻母,往往會有[ian/ien]的變化。像這樣的描述還只是透過研究者主觀的認定,並無法強有力地說服讀者,如果透過Praat語音分析系統[15],把[ian]和[ien]在聲學物理上的表現呈現出來,則效果會有很的不同。後面是[ian]和[ien]的聲學差異:
(13)[ian]和[ien]的聲學差異
a. [ngian 年]
b. [phien 騙]
比較(13a)及(13b),我們發現(13a)的主要母音為[a],因為這個母音的第一共振峰在450Kz左右,第二共振峰則在1300Kz左右,正好是個低母音應有的特色。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從[i]到[a]之間有很大的起伏,正好表示:從高母音到低母音的過渡。反觀(13b),其主要母音的第一共振峰遠比(13a)的母音共振峰還要高,大約在1900左右,表示母音比較高。而第二共振峰也比[a]的第二共振峰還要高,顯示母音比較前面。透過(13a)及(13b) 的比較,我們發現:客家話的[ian]及[ien]不只在我們聽覺上的不同,還有他們在聲學物理上也有不同的聲譜,在在證明了客家話在[ian]的韻母上,會有不同的語音。
最後由於資訊及衛星的研發技術的進步,配上語言學微觀(micro view)的論點(微觀論點即要把語言做得很細,要從某個小地區細細地做出各個語言的分布現象)使我們對於客家方言有了不同的理念。例如中央研究院鄭錦全院士所領導的「語言數位典藏」小組主要就是想研究每個村落的閩南語和客語的分布。成果之中,以閩客語的「厝」和「屋」的交錯研究最足為研究的典範。
依據台灣語言的命名方式,閩南人會把田姓家族所居住的地區稱為「田厝」,而客家人會把田姓家族居住的地區稱為「田屋」。因此,「厝」和「屋」成為某些地區閩客方言分布的指標之一。同時,在同一個地方,有時在地圖上會有不同的名稱,主要是因為做調查時,問到的是閩南人或客家人之不同而引起的。於是鄭院士的研究小組到新豐鄉鳳坑村和上坑村做研究。他們先調出農林航空測量所(2002)的航照圖,並家家戶戶去調查閩客語言分布得實際情況,而得到了(14)的方言分區圖,其中黑點為閩南的「厝」分布區,而白點則為客家「屋」的分布區,地圖顯示:閩客呈現交互雜居的現象,很難用一條明確的線去劃分閩客的分界。
(14)閩客方言分區圖
像(14)這麼精密的語言分區圖才能讓我們真正瞭解閩客雜居的情形,並非某個街道的左邊全是客家人,右邊是閩南人,而是這一家是客家人而隔壁一家是閩南人,因此更顯示語言在分布上的持續性及複雜性。鄭院士的研究具有非常大的啟示意義,不但在研究方法上有異於傳統的創新,在研究貢獻上也讓大家明白只有透過這麼精準的調查,才能瞭解語言分布上的持續性及方言交錯的真實性。然而,像這麼精密的研究,無論是人力或財力都需要很長期的投入。於是我融合宏觀及微觀的理念,從台灣每個客家村落開始,試著把每個村落的客家話做歸類,並找出幾個足以區分這些細微客家話差異的指標音,來繪製客家語言地圖,並在完成之後上網供各界參考。[16]例如南部的客家話能以是否擁有後高母音[®],粗分為兩種:一種客家話沒有後高母音[®],另外一種客家話則擁有後高母音[®]。這種差別,可以(15)的語料來說明:
(15)
前面的美濃和萬巒是有[®]的客家話,所以他們的「志」和「濟」讀音不同,前者讀「tsö」,後者讀「tþi」。但是對於沒有[®]的高樹和新埤而言,「志」和「濟」的讀音相同,都讀成「tþi」。於是藉著這個[®]之有或沒有,我們可以把高屏所謂的「六堆」十一個鄉鎮分為兩種:[17]
(16)南部客家話是否有[®]的分區圖
前面我們以兩個個案研究,分別從語言的普遍性及語言的個別獨立性去試著與現代語言學的核心議題做連接,主要的動機是想以這兩個案例為基礎,指出客家研究並不一定要從韻書的中古音去推,即使是在共時或平面的語音或語法都還有許多值得研究的議題。接著我以語言學研究在方法和工具使用上,也應該苟日新,日日新地去接受現代科技的進步及應用。最後,我以電子時代微觀的基礎,以中央研究院的研究團隊在語言地理上的啟發,落實在微觀和宏觀交融的村落為本客家的地理研究之中。由這些結論可以推測,詞彙的區別也可以繪成語言地圖,歷史語音的發展也可以繪成語言地圖。語言地圖的繪製,本來是用以彰顯語言、詞彙、句法在各地區的變異,並且從宏觀(macro view)的視野去檢驗語言變異的方向和自然或人文地理之間的交錯,但是現在卻已經漸漸發展成一門獨立的學科,稱為語言地理學(linguistic geography)。
四、延伸閱讀
現代語言學理論之所以難為國內中文系背景的年輕學者接受,其實心裡的排斥並不如此巨大,反而是理論的介紹或入門書籍不多,而在論文發表會會場之中,發表者為了掌控時間或為了忠於表達原文的語意,大都是在中英文交雜的語言情境之中進行他們的論文發表。即使聽眾能在會後取得論文,也因為討論的問題過於抽象,或對於理論的引介沒有從基本開始,使許多人想入門而不可得。加上國內的學術要求,並不把教科書列為學術著作,國科會等學術補助機構也不獎助教科書的出版或撰寫,使語言學的理論無法有良好的入門書籍做為指引,也可能讓外語能力不足的年輕學者無法瞭解現代語言學的理論。
基於這個認知,我為語言學初入門的人寫了《當代語言學概論》(五南出版社),裡頭對於語言學的理論做了簡單的介紹。還有一冊《當代音韻理論和漢語語言學》(國科會專案報告,正在整理出版之中),很有系統地以漢語為語料,介紹當代的音韻學理論的發展及更迭。西方的學術之所以發達,之所以進步,就在他們很善於創發各種不同的理論,從各種不同得思考方式之中去探索同一個問題,而獲致了各種不同的結論,而這些理論並不純是抽象的思考,大都還具有相當豐富的經驗支持。例如衍生音韻學的理論,從單線式的平面思考(SPE)[18],邁入多面向的(multi-plane)自主音韻理論(Autosegmental Phonology)[19]之後,讓我們對於音韻規律的比達和書寫都有了相當大的進步,例如前面所提到的「韻尾沿展」就採用了多線式的表達。當然,在自主音韻理論當道了年之後,終於為優選理論(Optimality Theory)所取代。這些理論沿革,在這本書力都能獲得基本的瞭解和認識。
做語音或田野調查,最重要的發音及聽音的技巧,但是國內中文系這方面的訓練並不多,有的僅止於「國音」之類的課程,很少有人體發音器官和語音產生之間的互動及認識來瞭解語音的產生過程,其實這部分的專業稱為「發音語音學」(articulatory phonetics)。以塞音和通音的不同為例,除了氣流之通暢之外,還與語音受阻的部位(organ)有關,這些都必須要經過專門的訓練或書籍介紹。國內這方面的專書並不太多,除了鍾露昇 1966之外,還很難看到比較專業的入門書籍。師大國文系主編的《國音學》基本上還只是過去「國音」教育的延伸,並沒有辦法在發音器官和語音產生之間帶給我們新的觀念。楊懿麗的《英語語音學》是本對於發音的入門介紹書籍,雖然無法提供很周全的語音學概念,卻已經是很有系統的介紹。至於在實驗語音學方面,最值得推薦的還是吳宗濟和林茂燦合編的《實驗語音學概要》,不過這本書並不容易取得,主要原因是售罄之後還沒有再版。對於能直接閱讀英文的學者而言,Ladefoged 2001, 2003和Kesntowicz 1994, Kager 1999都是很好的入門書。
前面推薦的幾本入門書籍,在理論及語料採集和應用上,都有很好的示範及講述。學習任何專業都一樣,師傅和書籍都只能引我們入門,要如何善用書中所學及有效地運用書本內的知識,把記成文字的論點和方法,生動地成為自己觀點的一部份,才是每個學習者應該痛加深思的問題。
五、未來值得進一步探討的議題
台灣的客家話研究環境應該是兩岸三地之中最好的,因為台灣在語言學理論方面的推介及引用,一直都是比較先進的地區。而且,台灣地區不大,但是確有各種客家話值得比較和分析。如果未能善盡理論的應用,而只朝方言調查的蒐集,則我們勢必無法和大陸競爭,主因是大陸的田野調查根基穩固,人才又多,最重要的是:大陸地區遼闊,客家話種類繁多,單單以贛南而言,除了贛州內圍講贛語之外,周圍的九百多萬客家人口,分佈在十幾個縣市之中,其中每個縣市之內就擁有各種不同的客家方言。
除了我們前面一邊介紹個案研究,一邊提出的研究議題之外,客家話目前最迫切要有人去做的是聲調(tone)和語調(intonation)的研究。聲調和語調是構成「腔調」(accent)最核心的結構份子。以海陸和四縣客家話為例,兩者在音段(segment)或音節結構之上,並沒有太大的區別,而兩者的區別也很有規律(參見鍾榮富2006b的分析),所以理論上他們應該能彼此溝通才對。然而事實不然,以南部的四縣客家人為例,初聽到海陸客家話,多數人必然無法理解,主要的原因是海陸客家話的語調起伏很大,與四縣客家話大不相同。再者,兩者的陰陽聲調對反,高低戶易,正好讓四縣客家人無法理解海陸客家話的講話方式。
和語調有關的當然是語尾助詞。客家話的表達方式之中,語助詞表達了不同的語氣(mood),然而這個主題卻在一般的客家話教科書之中被省略了。[20]例如:
(17)
a. 佢會來。
b. 佢會來哪。
c. 佢怕會來哪。
d. 佢會來mia?
e. 佢會來ha?
f. 佢會來mo?
g. 佢會來哇!
h. 佢會來io!
前面八個句子,核心句都是「佢會來」,但是由於語助詞的不同,講話的語調也必然不一樣,而說話者所要表達的意思和態度,更是有千里之別。例如(17a-c)都表示「他會來」,但是很少有人用(17a),除非在「愛理不理」的請況之下。(17b)則用於勸旁人不用擔心時會使用,表示講話者知道聽話者在憂慮他等的人是否會來,為了寬慰或者出於好意,而脫口講出(17b)。至於(17c)顯然存有懷疑的語氣,表示說話者對於「他」是否會來已經不樂觀,只是基於禮貌,必須要講出一些安慰聽話者的場面話。同樣地,(17d-f)都是疑問句,其間的說話語氣也大不相同。(17d)表懷疑的問句,(17e)表更大的懷疑,(17f)才是中立的問句。而同為感嘆句,(17g)表不耐煩,(17h)才是表訝異的感嘆句。以上的各種語氣和態度,都和語尾助詞有關,可能也和各地的方言之使用有關。[21]再則,每一種語氣詞都搭配了不同的語調,如果能以Praat的分析程式明確地找出代表語調的音高(pitch),並畫出語調的起伏或升降, 則在客家研究上會有更大的貢獻。同時也會更讓外人瞭解客家人講話的方式和語氣,在族群的彼此溝通尚可以免除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此外,客家話和其他語言的對比和研究,也是未來應該深入研究的課題。這種研究,有可能從兩個層面切入。第一,從客家人學習其他語言所透露出來的訊息,例如為何客家人講國語時,很多人會覺得有「客家腔」?什麼是「客家腔」?為何一聽就知道那是「客家腔」?有些當然可以從詞彙的使用來判斷,如:
(18)
a. 我以後打算要去美國留學。
b. 我以後預算要去美國留學。
c. 我以後計畫要去美國留學。
前面三個句子之中,(18a)多半是閩南人講的國語,(18b)則為客家人講的國語,(18c)才是國語的常用句。這些差別在我們的日常對話之中,往往是很多人用來區別客家人與非客家人的依據,但是卻鮮有細膩和精緻的分析和討論。
除了詞彙之外,有些是語音所顯露出來的訊息,而這方面的研究還似乎沒有人做過詳細的研究。[22]另一個可以切入這個主題的研究就是語言接觸。「語言接觸」也是具有悠久歷史的研究方法,在語法化理論(Theories of grammaticalization)之中或對比分析之中,都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可惜,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客家話研究的文獻曾經以有系統的語言接觸理論來研究客家話。
另一個還大可發揮的領域是語言習得(language acquisition)和心理語言學(psycholinguistics)方面的議題。客家小孩最先會講的語音是什麼?客家話的語法結構之中,哪些結構會是孩子最慢或最困難學會的句型?例如鍾榮富2006中舉了許多台灣小孩學習國語的有趣例子,然而我們對於客家小孩的語言習得過程,所知並不多。至於採用心理測驗的方法來檢測客家話的語意(semantics)及心理真實性(psychological reality)之間的研究,除了前面提過的戴浩一對於量詞的相關實驗之外,還很少有具體的研究成果。
客家話研究做為語言學的一部份,其相關的研究議題當然並非這裡短短一小節能詳細盧列的。但是,在有限的篇幅裡,我們還是提了語調、腔調、語尾助詞、語言習得、及心理實驗等等迄今還鮮少有人從事探討的幾個重要議題,希望未來能有更多的心血及人力投入這些議題的相關研究,以期使客家話的研究能更見深度及廣度。
六、結語
本文介紹了1998年以後的台灣客家話研究的概況,之所以取1998為斷代分界線,純因為1998年以前的文獻及討論,已經見於鍾榮富2004,也已經久為客家話研究者的注意和重視了。文獻的既往,無非是呈現了某個時代的某些引人重視和注意的研究主題,在所有的客家研究歷史中,自然扮演了某種角色,也唯有如此思考,才會覺得任何文獻都有其存在的意義。
經過討論和比對,我們對於近年來的客家研究,深感欣慰,原因是有了更多年輕一輩的學者加入了田野調查和語料蒐集的工作,代表這個研究還存有代代相傳的香火不熄的精神。另方面,從這些論文的討論和研究方法之中,也看出了一些應該改進的盲點,最大的問題在於寫作和文字的呈現上,過於仰賴既有的格式,而未能從語料的內底結構之中來多加探索,結果是種了許多菜,卻缺乏一套良好的烹調方法,以致於端上桌面還是質樸的素菜,而並非精緻的料理。
然而要把客家話研究提升到和其他語言相等的地位,除了語料的正確整理和耙梳之外,最重要的還是要有系統的分析和詮釋,這就好像拼圖一樣,有些人從語音和音韻的角度來拼,有些人從句法和語意的途徑來拼,也應該要有人從語用的角度來拼,更應該有人從語意的層面來討論,經過這些語言的各個層面的討論和互動,相信會使我們更加瞭解客家話的結構及本質。以目前的研究狀況而言,當然具這個理想還很遠,也因為如此,才會令我們感到高興,因為這表示要完成這個大拼圖,每個年輕人或對客家話研究有興趣的人,都會找到適於自己研究興趣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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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關The Basel Missionary Society所標注或書寫的文獻,承蒙柯理思教授(Christine Lamarre)的影印提供,才能讓我們一窺百年前的客家話樣貌。也請參考Hashimoto 1973。現代已經有人開始研究《啟蒙淺學》內的句法(張雙慶與莊初昇 2003)
[2] 也有人把「共時」(synchronic)翻譯成「平面」。
[3] 不過,或許這是整個台灣田野調查研究的問題,因為做閩南語調查或研究的碩士論文,在方法和呈現之上也有類似的問題。
[4] 這部分的思考路線已有羅肇錦 2006及張光宇 2007為基礎,並非絕不可行之路線。
[5] F1通稱為「第一個共振峰」,在實驗語音學上用以顯示母音的前後,發母音時,舌位越前面,F1 越低。F2則用於表示母音的前後:母音越前面,F2越高。
[6] 這是一般描繪母音圖示的方法,也有人取用F1 為縱軸,F2-F1為橫軸,兩者相差並不大,請見 Ladefoged 2002的討論。
[7] 比較前期的語音學著作把[f, v]劃為唇齒音,和b, p, m 等雙唇音不同,但是從Chomsky and Halle 1968之後,雙唇音和唇齒音都歸為具有[+唇]的一類語音。
[8] 這部分可以有很大的討論點,但受限於篇幅,有興趣者請參閱Kiparsky 1968。從衍生音韻學(Generative Phonology)的角度,語音之改變實由於我們語言機制內部的語音規律做了調整和變化。不過,現在正盛行的優選理論(Optimality Theory)(Prince and Smolensky 2003)之後,則認為是由於語言制約(constraints)的層次(ranking)改變。
[9] 對於客家話量詞的使用,海陸和四縣並不相同,而北部四縣又和南部四縣不盡相同,這個議題還有很大的再深入研究的空間。例如海陸可說「一隻人」,但南部四縣客家話卻不能,而必須要說「一個」或「一儕[sa]」人。
[10] 語言接處(language contact)常會帶來語詞的借用(borrowing)或語音的改變,例如時下台灣國語流行的[A]如「A錢」或「撩」如「撩落去」等等就是最好的例證。但是,在新語法學家(Neogrammarian)的眼中,語言接處不但要根據語音、詞彙或語法,還需要參酌歷史檔案或考古的發現等等其他文獻,因此這種研究不僅限於語言學本身,還要旁及其他的學科。
[11] 目前四海話的研究也開始引起注意,其中鄧盛有 2000及鍾榮富2006最值得參考。
[12] 本文所引用的語料,除非特別說明,否則均以台灣南部的四縣客家化為本。南部客家話的名詞詞尾,分為兩種:[-i]及[-e],其中高樹、新埤、佳冬、及里港的武洛用[-i],其他地方用[-e],兩者各有特色。
[13] 這種現象在文獻裡還沒有人注意和研究。
[14] 海陸客家話的名詞詞尾是[-«],如「凳子」讀成[ten n«],也有韻尾沿展的規律。
[15] Praat是荷蘭萊頓大學的兩位語言學家所共同研發的系統,可以上網免費下載,但要先註冊才能使用。
[16] 網址為:http://www.hakkamap.i36c.com/,歡迎大家上網給我們指教。這是客委會支助的專案研究,目前止進行到南部的部分,以後會逐漸增加到全國各地的客家話。
[17] 「六堆」是個文化名詞,指:屏東縣長治鄉,麟洛鄉(前堆)。內埔鄉(後堆)。竹田鄉(中堆)。新埤鄉,佳冬鄉(後堆)。萬巒鄉((先鋒堆)。 高樹鄉及高雄縣的美濃、杉林、六龜等鄉鎮是為右堆。
[18] Noam Chomasky and Moris Halle在年出版的The sound patterns of English視為「衍生音韻學的鼻組,後來把這本書通稱為SPE。
[19] John Goldsmith1976為衍生音韻學做了極大的改變,主要是把過去單線的表現方式改為多線式甚至是多面向,後來學者把這個理論稱為Autosegmental Phonology。
[20] 目前在拒不登錄的有三種教科書,加上客委會及各縣市編的的教材,已經蒐集到的有23種,但這些教材共同的特點就是不教語尾助詞,很可惜。
[21] 這裡所做的語調和態度的看法是依據屏東縣高樹地區的客家人為準,其他地區的語尾詞使用一定會有不同的解讀,因為語尾詞和語調是各地區客家話最大的差異之所在。
[22] 不要以為這種研究沒有意義或沒有用處。Labov 1988曾提及在法庭之上協助被告脫罪的個案,最重要的就是因為被告所講的是波士頓口音,而犯者顯然是擁有紐約口音的人。我個人也有兩次幫助法庭辨識不同客家口音而破案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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